【吳匡泰 投稿】
延續著詩集《金烏》的火光與熾焰,楊佳嫻的散文集《小火山群》,亦有如此高溫高熱的火之意象:「與其做一苗燄火,我總以為自己是更強,更深闊,更鮮烈更頑豔的存在,如小火山群,隱隱約約地加熱,千年萬年地蓄積,版塊最脆弱處即最活躍處,在最底裡自行分泌太陽。」(後記〈炎上〉)這種既孤傲又危險的姿態,隱然有三島由紀夫《太陽與鐵》的氣味──靈與肉,陽剛與絕美,永恆與死亡,於矛盾之中兼存統合。然而,三島是屬於肉體與哲學,楊佳嫻是屬於抒情與詩學的。
莫非於情感與文學的火山群底,楊佳嫻試圖要提煉出如鐵如金,不朽不壞的自我?鐵,黑金也。金,五色金也。以水為本的紅色岩漿,何以鍛燒成五色奪目的金屬本體?這過程,要歷經多久炙烤,才能抵達靈魂的沸點?我認為,楊佳嫻的詩(學)與散文(美學),是互通有無,且一體兩面的──無論是鯨向海所說:「那些已經在文學集體意識中長滿灰塵的意象,經過她纖纖玉手敲打入新科技的媒介中,便嘖嘖地重新發出了奪目的光輝」,又或是楊牧「有中生有」詩論,以及唐捐「以字生字,由辭造辭,因詩得詩」的增殖術之說,都是精準而充滿詩意的點評。
如果說,我們試著以現代詩壇的金童玉女(鯨向海與楊佳嫻),來交錯參照其語言特質的話,前者是屬於「在日常之中充滿非常」的詩人,而後者則屬於「在非常之中展現非常」的詩人,兩人各執一端,分庭抗禮,無關乎優劣,全在於詩人之詩心及品味。例如,同樣詩題〈鍛鍊〉,同樣談愛戀,兩人便展現出截然不同的「非常」本色──鯨向海:「把啞鈴擺在胸膛上/把你擺在心上/鍛鍊就開始了」,這樣日常之愛戀,卻充滿詩意的非常。楊佳嫻:「我想我是碰見了/最強的靈感/在詩裡,你是全部的街燈/雨季,消逝的金烏,/小晴朗夜的月暈──你是/它們的父親」,乍看非常(於日常)的景物排列,一路從街燈、雨季延伸至太陽、月暈,最後,戀人猛然提升到父親的位置,宛如愛戀的創生神話,可謂在非常之中,展現非常的詩意。
對於「在非常之中展現非常」的本事,楊佳嫻同樣能夠在散文做到。遙應女詩人如是說,「我們既漂泊又安定/坐如魚而臥如雁/在經典中腹語」(〈狡童之歌〉)。如此本事,即是女詩人能於蔚為經典的文學礦脈底,再次探勘出詩意的埋金。而《小火山群》所收錄的諸篇文學評論,即是巧手點鐵出的五色流金。楊佳嫻談龍瑛宗、木心、楊澤、鯨向海,懷悼李渝、周夢蝶、也斯,談得有聲有色,有情感也有思想的風華。篇篇以抒情為基底,以評論、雜談、徵引典故為經緯,偶有《紅樓夢》的互文花火,也有張愛玲的金粉銀箔。整體而言,楊氏評讀不脫意象式批評,可是,卻能以詩人之詩心,為傑出的文學作家及其作品,再次拓深至更裡面,更深層的詩意與情感。於是,楊氏文學評論,便有了個人的閱讀史意義,亦有時代文學般的座標功能,更有著散文美文的流麗質地。
然而,這種鍛金煉鐵的本事,楊佳嫻老早在前幾部散文集就做到了。無論是《海風野火花》初入臺北城的文學夢,《雲和》的文學風景之漫遊,又或是《瑪德蓮》的絕對抒情,那種近乎詩一般壓縮的「瑪德蓮體」,都像是為《小火山群》儲積了許多高熱的能量。如今,《小火山群》似乎擁有了眾神護體般的金剛不壞之身?不過,楊佳嫻卻說:「《小火山群》其實和過去的散文集們一樣,關注情感與文學,然後,多了一樣:死亡。」
是死亡。原來,鐵與金也會腐朽,太陽也終有殞落的時刻。於是,楊佳嫻脫下了層層疊疊、如鐵如金的文學鎧甲,起身以最誠實的姿態,坦然面對著親人的逝去。壓卷之作〈退回洞穴〉寫妹妹的憂鬱症,洞穴一般的深邃與幽暗,吞噬了妹妹的生命。素樸而節制的文字,壓抑著高密度的情感能量,令人心惻,也令人不捨,自尊自傲的文學才女楊佳嫻,足趾滿是碎玻璃,肩胛處仍有棘刺──那最裡面的房間,遍體麟傷的楊佳嫻。
湯舒雯在序文〈長輩〉中,形容《小火山群》是第一次大規模的「班師回朝」,意謂《小火山群》觸及了從前極少處理的題材,包括雙親、家庭、童年以及成長記憶。以文學少女的煉金本事,處理稀鬆日常之瑣事,宛如雕蟲小技;可是,最貼近最熟悉的人地事物,往往要拉開時空距離之後,才會浮現出特別而珍貴的意義。我想,這話對於曾自言「我沒有家族故事可說」(〈最後一扇門〉)的楊佳嫻,同樣適用。
在散文中,楊佳嫻從不以國/家大敘述取勝,反能以詩心之奇想見長,以詩心勾勒出一個水彩般豐饒、光影之參差的文學花園,以小見大,以蜉蝣搖撼神木,於花葉掩映之處,煥發出熟滿而深邃的情感。如同〈共此(地下室)燈燭光〉中的楊佳嫻,眼前的燭光與昏黑,無聲與有聲,溫熱與遺憾,全都是最真摯的文學少女,所存有的珍貴的童年記憶──這更是班師回朝、拆金卸鐵之後的楊佳嫻──所擁有的鐵與金一般高密度的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