沒有底本的說書人:讀陳大為《巫術掌紋》

【記者 吳匡泰報導】

13898533_1062824190433204_152490469_o(作者 陳大為先生/照片取自博客來)

對照於以抒情詩為主流的台灣詩壇,在台馬華詩人陳大為(1969-)的地位則顯得相當特殊,如一名異軍突起的異數,詩人不僅能反其道而行,亦能別開生面,自成一格,在當代敘事詩的發展史上,留下特色鮮明的銘記。陳大為擅以繁複奇詭的敘事手法,時而如史詩般雄渾、磅礡,時而如匕首般警策、鋒亮,立足於嶄新的(後)現代思維,來凝視、書寫原鄉怡保,寫歷史神話,寫英雄人物,寫南洋歷史風土,也寫當代作家,寫詩學批判,《巫術掌紋:陳大為詩選1992-2013》正是詩人繳出的成績單,總結其二十年來的詩學結晶。

陳大為自述對於歷史的喜愛,有時可能甚至超越文學,尤其那些英雄人物、傳奇故事,都是令他最為耽溺的閱讀世界。因此,歷史不僅是詩人取之不盡、用之不竭的龐大資料庫,更是詩人筆下恆久不盡的母題。陳大為就像一名現代版的說書人,他擅以嫻熟而生動的敘事技巧,娓娓道來一則則的歷史故事;然而,他並不甘於沿襲、覆述那些陳舊的歷史故事,他要更大膽的以說書人之姿,神入歷史文本,與古人展開一場超時空的魔幻演出。

比如以組詩〈招魂〉第三節為例:「兩千年了,每夜九次往返郢都/你的忠貞以不累的高速/明知有讒言/如暗箭埋伏,政治陰冷的病毒/已完成對君王的部署;/衢道,都是妖鳥/在飛舞,至於鳳凰的下落/第九畹奄奄的蘭才想透露/你卻哭成一滴/愛國的典範。眾筆趕緊盛你/以一萬噸稿紙。/兩千年了,你在同樣的敘述裡奔波並哭泣,是什麼樣的動機/輪迴著你?」

全詩從題目「招魂」,到詩中出現的「忠貞」、「愛國」,以及古地名「郢都」與出自《楚辭‧離騷》的「九畹蘭」(花)等關鍵字,便能讀出詩中之「你」,指的就是戰國詩人屈原。在詩中,屈原那「知其不可而為之」的愛國形象,透過詩人的靈活敘述,便從歷史文本與讀者心中,瞬間立體了起來;然而,詩人筆鋒一轉,向詩中之「你」拋出一個質問:「是什麼樣的動機輪迴著你?」換言之,詩人質疑身為「愛國典範」的屈原,真的如眾家所言的愛國?接著,詩人就在組詩末節,徹底解構了所謂「忠君愛國」的屈原神話──「果然質疑不例行投江公式的你/漁父撿回歷年的詩篇來考據/怎麼可能招魂/通通都是,一廂情願的虛構罷了/石頭最能掌握實況,不說話。」

在眾多道德論述的形塑之下,詩人屈原早已被化約成一連串簡單的符號,一種愛國忠君的代名詞,一則牢不可破的屈原神話。因此,詩人在詩中嘲諷屈原,不過是在執行「公式」般千篇一律、機械化的投江舉動,暗示屈原投汨羅江之事,只是被後人加以渲染、加工,因而扭曲、變形的歷史文本。最後,詩人藉著漁父之口,斥責那些「一廂情願的虛構」,也就完全瓦解了屈原神話。那麼,屈原又是為了什麼原因而投江呢?詩人在詩中並無給出確切的答案,反而將鏡頭轉向汨羅江底的「石頭」,說它最能掌握實況,卻不說話。史學家克羅齊(Benedetto Croce):「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。」歷史都是現在進行式,所以真正的歷史就像石頭一樣,發生過也存在著,可是它卻不說話。

陳大為擅以一種全知全能的說書人之「我」,引領讀者一同介入歷史文本;即使詩中的說書人之「我」沒有顯現,可是,說書人之「我」的聲音,就像無所不在、近於神祇的存在,指揮著屈原、莊王、漁父、八尾虯龍、鳳凰、妖鳥、雨龍等角色出場,於是,說書人的拿手好戲就來了──陳大為在召喚出這些角色後,又將之重構為有機的敘事組合,用以揶揄、挑戰、進而解構所謂的歷史大敘述(grand narrative),是謂以子之矛,攻子之盾,以歷史解構歷史。正如江弱水所指出:「陳大為最拿手的寫法,是不斷逼問歷史所謂歷史秉筆直書的神聖性,使之窘迫地破綻百出。」 這種極具解構意味的敘述策略,亦見於〈治洪前書〉、〈摩訶薩棰〉、〈曹操〉、〈屈程式〉、〈達摩〉等詩作。

陳大為這種敘事策略,使他就像一位「沒有底本」的說書人。他不依賴現成的說書底本,老調重彈生滿灰塵的歷史人物、傳奇故事,也不崇拜所謂的歷史正典,再次強化正史的神聖性;與其說詩人是「沒有底本」的說書人,毋寧說是詩人「屏棄了底本」──他要以說書人之姿直接介入歷史文本,再以極具解構意味的敘事技巧,層層剝開歷史的外衣,向讀者展示歷史真相的荒涼。

陳大為除了古代人物的書寫之外,他更將書寫觸角延伸到當代人物,無所不說,無所不入詩,從現代穿越至古代,自古代折返回現代,與當代人物展開一場無盡的對話。兩大系列組詩《京畿攻略》與《垂天之羽翼》,分別以當代的大陸作家與馬華作家為主題,以《垂天之羽翼》中〈棕櫚從遠方〉為例:「妳還不懂得計算 遙遠究竟是何等空洞的哩程/妳還不曉得 終點是否空無一人/妳把剛學的動詞 臥底在前方/帶上天下第一忠心的菜狗/蘇打餅 兒童水壺 不事二主的習字簿/鞋印一意孤行/沿途留下通關密語 明媚 如開門的芝麻」

詩人丟出了「明媚」、「開門的芝麻」等關鍵字,便可讀出詩中之「妳」,正是在台馬華散文家鍾怡雯(1969-),同時亦是陳大為的妻子,著有散文集《陽光如此明媚》與散文名篇〈芝麻開門〉。陳大為以一個「知己」般的口吻,說「妳還不懂得……妳還不曉得」現實世界的種種困難,好像「妳」就是一個天真勇敢、無所畏懼的小孩;接著,詩人再以「菜狗」、「蘇打餅」、「兒童水壺」、「習字簿」、「鞋印」等一系列的意象群,一方面具象化鍾怡雯的文學形象,一方面亦象徵其生猛有力、桀驁不馴的情感特質與文字風格。末段,詩人豪邁說著:「我只須找出習字簿裡的 遙遠/我只須瞭解妳在偉大航道上/還得遠行多少年」

詩人只須「找出」、「瞭解」詩中之「妳」的一切,其敘述語調如英雄惜英雄般,豪邁果決,有情有義。綜論之,陳大為試圖製造一個空間開放的文本:以創作主體的情感來想像、再現創作客體的情感(鍾怡雯的文學形象、情感特質),以文本自身來指涉其他的文本(鍾怡雯的散文),達到「多音交響」的敘事音軌;而且,詩人更在多音交響的敘事音軌上,以「英雄惜英雄」般的語調訴說、呼喚創作客體,進而引發出情感上的共振。

這種多音交響的敘事音軌,以及英雄惜英雄的訴說語調,亦見之於〈上路那天〉:「江河的〈追日〉沒讓你/跋山涉水/就能抱住太陽/聽說你手指抖得和陽光一樣/聽說你和太陽彼此早有醉意/我信/江河的敘述/乃盛開之桃花 我的雙瞳/是蜂鳥這輩子都不願搬家/陽光流竄/蛋黃柔軟/你沒在神話的結尾處/老套地熔解 或蒸發」。

與上述〈棕櫚從遠方〉不同的是,在這首詩中傾訴之「你」,並非實指某位當代作家,而是神話人物──夸父。《山海經‧海外北經》:「夸父與日逐走,入日。渴欲得飲,飲於河、渭。河、渭不足,北飲大澤。未至,道渴而死。棄其杖,化為鄧林。」但是,夸父卻在中國詩人江河(1949-)的作品〈追日〉中,脫胎換骨──夸父不僅能夠「抱住太陽」,並且沒在神話的解尾處「熔解」、「蒸發」,暗示夸父在大陸詩人江河的作品之中,獲得了重生的力量。

陳大為是詩人也是評論家。他曾撰寫一篇〈現代神話史詩的先鋒實驗──江河詩歌的「英雄轉化」與敘事思維〉,給予詩人江河的現代神話史詩之作極高的肯定。詩人藉由神話人物原型的夸父,遙接江河〈追日〉的夸父,形成「詩人(陳大為)─夸父─詩人(江河)」的連鎖關係,不僅達到多重文本、多音交響的敘事音軌,也轉了一個彎,向大陸詩人江河致敬。最後,詩人就在末段,展現了一種英雄惜英雄的語調:「在你上路那天/我猛然想起/三過家門而不入的/大禹 在我〈治洪前書〉/雷同的際遇」。

神話人物原型之大禹,也在陳大為的〈治洪前書〉中,以嶄新的姿態出現,如同夸父在江河的〈追日〉之中,因此,大禹與夸父兩位神話人物,才會有「雷同的際遇」,進而引發出情感的共振,如同英雄惜英雄般,不僅可視為是詩人陳大為對於江河的致敬,更可作為兩位當代詩人對於史詩敘事之追求的同等雄心。

陳大為是一位極具語言策略、風格魅力與詩學底蘊的在台馬華詩人,他就像一名現代版的說書人,不僅能將故事說的有聲有色,又能巧妙改造、嫁接、翻轉故事,使故事之中藏有故事,產生嘉年華般的弦外之音,而《巫術掌紋:陳大為詩選1992-2013》,正是詩人長年來苦心孤詣、練就二十寒暑的說書功夫,所提煉而出的藝術結晶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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