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四庫體」的誕生：讀謝哲青《鈔寫浪漫》

【記者 吳匡泰 報導】

《鈔寫浪漫》延續《王者之爭》、《歐遊情書》、《走在夢想的路上》、《絕美日本》的書寫基調，凡觸及政治、社會、歷史、文學、哲學、音樂、繪畫等領域，謝哲青總是能無所不寫，無所不成一篇篇織錦圖文。我認為，這部《鈔寫浪漫》頗有「囊括四海之意，并吞八荒之心」的企圖心，足以作為謝哲青的集大成代表作；究其因，有別於前期作品的書寫方向，較為單一性地鎖定在特定文化／地理，《鈔寫浪漫》則是將寫作的視野，拉升到鳥瞰的位置，向世界進行一場知識文化的「橫爭暴斂」；更令人驚奇的是，謝哲青竟是透過一張小紙鈔，引領讀者認識世界，在微觀之中展現宏觀，在紙鈔之上發現文化礦脈，這是謝哲青的當行本色，也是《鈔寫浪漫》的藝術價值。

對於珍愛的作家與文字，人們總是希望賦予一枚詩意又精準的定錨，使他們在文明的航線上留下痕跡。例如，詞論家口中的「易安體」，即是宋代才女李清照的詞體品牌，她善於白描輕寫，講究詞體的音樂性，更諳於將日常口語冶鍊成金，造成一種陌生化的藝術效果；又或是宋代詩文家王安石的「王荊公體」，其詩歌巧於鍛句煉意，讀來深婉而精巧，卻不致流於郊寒島瘦的奇險苦吟。

在長期追蹤閱讀謝哲青的文字之後，其知性與唯美兼具的筆觸情思，便逐漸在我心中具象化為一本「謝氏的百科全書」。我認為，「百科全書」的意象很能夠說明謝氏文字的書寫本色，同時，又能連結到謝哲青自身的成長經驗（謝曾謂大英百科全書是啟蒙之書）；而後，我們攤開世界著名的百科全書名冊，中國清朝乾隆年間所編定的《四庫全書》之「四庫」一詞內涵，似乎與謝氏文字的書寫方向與企圖不謀而合。「四庫」之「四」指的分別是經、史、子、集，是古代學術機構對於書籍的基本四分法：經為儒家經典與傳注之類，史為歷史著作之類，子為諸子百家與釋道宗教等思想學說之類，集為詩詞歌賦的文學之類，換言之，「四庫」一詞幾乎涵括了古代中國各門學術領域──由於讀者（筆者）之私心，之於「四庫」一詞的奪胎換骨，「四庫體」就在《鈔寫浪漫》之中，於焉誕生。

謝哲青的「四庫體」特徵，主要表現在題材內容（尤於文、史、哲、藝術領域）的高度延展性。例如，〈流水浮雲間的若夢繁華〉一文中，作者從日本的書道藝術出發，貫串起貴族文化與繪卷藝術的精采表現，行文流轉之間，又將鏡頭拉置於日圓紙鈔上的圖象，仔細一瞧，原來這些詩意而優美的圖案，正是發軔於日本古典小說《源氏物語》。全文除了藝術史、文化史的知識引介與評析之外，作者對於《源氏物語》亦有獨到的感悟：「我喜愛《源氏物語》著重在舉手投足與蹙眉顰笑間的細膩捕捉，還有對大自然的豐沛感懷：暮春時節的繽紛落英、夏夜劃破銀河的流星、晚秋夜寒池塘漸凍的薄冰、隆冬細雪繚亂的迷濛，都能觸動我們內心的愁怨，引發我們對無常的省思與體悟。日本美學中的「物哀」（もののあはれ），在紫式部的筆下有了最淋漓的宣洩。」

這種以抒情為基底，以寫景、敘事、議論作經緯交織的書寫方式，正是撐托著謝氏「四庫體」背後的知識體系與世界觀。而如此表現手法，在《鈔寫浪漫》各篇文章裡皆是行雲流水，優美自然，其有百科全書式的深度與廣度，卻無象牙塔般的冰冷與枯燥，我想，很大的關鍵在於，謝哲青相當重視「敘述者」與「讀者」之間的關係，換言之，謝哲青既不輕視讀者，也不錯估讀者，能夠恰如其分地掌握敘事腔調的輕重緩急，抑揚頓挫，這也是所謂的「話語」（discourse）主題：如何把故事說得更生動？如何把知識的碎片重組成一篇優美易讀的文章？如何將覆滿塵灰的歷史材料編織成一段吸引動人的故事？我想，這些技術性問題，謝哲青早已能爐火純青地駕馭了。

《鈔寫浪漫》透過如此優美靈動，題材延展性強的「四庫體」，將紙鈔藝術與各項學門領域之間的互文性，巧手融匯的精采淋漓，讓人目不暇及。「四庫體」除了如此敘事魅力之外，更表露著作者自身對於美，對於歷史，對於文明的層層通感，像是作者初探柬埔寨吳哥窟，便強烈感受到史詩神話般的磅礡戰慄之美：「第一次走在吳哥岩廟山闇黝的長廊，藉著咫尺外逐漸幽微的天光，磊磊岸然的天神毗濕奴與舞爪張牙的邪魔阿修羅，為了爭奪不老不死的甘露，各自率領軍團翻攪乳海，結合精緻細膩的雕刻工藝，與大膽前衛的構圖布局，讓神話時代的異界大戰歷歷在目」（〈看盡紅塵俗世俗、生死起滅的吳哥微笑〉），又或是踏入葡萄牙里斯本，所感受到的夕陽文明、繁華凋盡的落寞：「從聖胡斯塔升降機的平台望去，古城的白牆紅瓦，在晴空與斜陽的輝映下，華麗中帶著落寞。二百多年前那場末日審判般的浩劫後，里斯本就黯然淡出歐洲文明的中心，孤獨地守在大西洋畔，靜靜地等候榮光返照。」（〈從歷史中心推向世界邊緣〉）。

從如芥小我，到寰宇世界，從一張老舊泛黃的異國紙鈔──到歷史文明的集體記憶，謝哲青透過百科全書式的抒情文字，來觀照世界，來定義自我，反覆辯證世界與自我二者之間的關係，而在思索世界與自我的同時，謝哲青更是有著身為知識份子對於人們、對於社會的理解、寬懷與熱愛。